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笔趣阁 www.biquge0.info,明朝那些事儿(全)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!

br />     这是一个没有私仇的人,他的心中只有公愤,即使整他个人,只要有益国家,他也毫无怨言,此即所谓大公无私。

    大私无公的严嵩自然是无法理解这种品格的,他正在家里等待着新同党的加入,却没有想到,毁灭之路已然就此打开。

    当严嵩自信十足的时候,杨继盛却已看清了事情的真相,朝局黑暗、民生凋敝,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严嵩,这位本应用心勤政的内阁首辅贪污受贿、结党营私,干过的好事可谓罄竹难书(不是写不完,是不太好找),心中装着他自己,唯独没有全世界。

    于是杨继盛决定上书弹劾这个人。

    在明代,弹劾可谓是家常便饭,比如你看某人不顺眼,可以上书弹劾,和某人有仇,可以上书弹劾,政治斗争需要,可以上书弹劾,闲来无事找点活干,也可以上书弹劾。弹劾的理由也是千奇百怪,比如不讲个人卫生、衣服没穿对、腰带没系好、长相难看也可以弹,总之是只要想得到,就能弹得了。

    而在这种环境下,明代的官员们已经养成了习惯,大凡一个官员干到三品副部级,如果档案里没有十几份弹章,那就是件极不正常的事情。

    你弹劾我,我弹劾你,幸福的日子一天天地过,几十年混下来,一次也没被弹劾过的,不是人,是神。

    在弹劾如吃饭穿衣的时代,平凡而不起眼的杨继盛却因此万古流芳,是因为他使用了最为特别的一种弹劾方式——死劾。

    在很多情况下,弹劾是一种政治手段,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,大家同朝为官,混个功名也不容易,弹劾贪污,下次就少贪点,弹劾礼仪,那就注意点形象,就算是弹劾长相不佳,最多不过是去整容,你来我往,相敬如宾。

    而死劾,并非是简单的文书,它是一种态度,一种决心,弹劾的罪状是足以置对方死地的罪名,弹劾的对象是足以决定自己生死的人,弹劾的结果是九死一生。

    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,以生命为赌注,冒死上劾,是为死劾。

    死劾,不是你死,就是我亡!

    若非杀父之仇、夺妻之恨这类的纠纷,是断然不会有人用这一招的,严嵩没有杀杨继盛的爹,更不会抢他的老婆,相反,他提拔了杨继盛,并希望将他收入门下。

    然而杨继盛拒绝了升官发财的机会,他已经下定决心,死劾严嵩。

    严嵩不是他的仇人,他却依然不忿,为夏言不忿,为朝局不忿,为死在蒙古马刀下的万民不忿,为天下不忿!

    以天下为己任者,是然。

    他并非不知道这样做的下场,沈鍊的遭遇就在眼前,并非没有人劝过他,深通王学,熟悉斗争之道的唐顺之及时看出了苗头,作为杨继盛的朋友,他曾写信劝告:

    “愿益留意,不朽之业,终当在执事而为。”

    作为王学左派的嫡传弟子(聂豹、徐阶属右派),唐顺之十分清楚当时的政治环境,所以他苦口婆心相劝,希望杨继盛不要出头,以避祸患。

    杨继盛看了信,却只是笑而不答。

    他的人生只剩下了一件事情。

    在上书弹劾之前,杨继盛斋戒了三天。

    这是他一生中最后的自由时光,四十二岁的杨继盛回顾了他的过去,从童年的贫寒,到青年的求索,熬过了继母的虐待,熬过了仇鸾的陷害,现在的他,是兵部武选司员外郎,前景光辉,仕途远大。

    然而现在他准备放弃所有一切,去完成那件必死无疑的大业。

    因为放牛的杨继盛、历经磨难的杨继盛、看尽官场黑暗的杨继盛,依然是同一个杨继盛。

    在黑暗中的杨继盛,是一个纯洁的人。而面对这片窒息的黑暗,他无力反抗,只能发出那最后的呐喊。

    杨继盛虽然不聪明,却也不笨,他十分明白,唐顺之的话是对的。

    死劾确实并不是一个好的方法,但他没有更好的方法。他没有钱财,没有权势,没有庶吉士的背景和入阁的希望,更没有张居正和徐阶的智慧。归根结底,他只是个出身农家、天赋平凡的普通人。

    他唯一拥有的,只是他的性命。

    而弹劾后的流程他也很清楚,严嵩的诬告、锦衣卫的拷打、诏狱的长期关押,如果运气好,可能还有行刑人的大刀。在这样恐怖的环境下,根本不用指望什么九死一生,只有十死无生。

    然而他依然决定这样做。

    明知不能成功,明知必死无疑,依然慷慨而行。一般说来这种行为有着很多称呼,比如愚蠢、不自量力、飞蛾扑火等等,在西方人的眼中,这更是一种不可思议的违反逻辑的行为。

    而在中国古老的哲学中,这种行为有着一个恰如其当的名称:

    知其不可而为之。

    我深信,这正是我们这个伟大民族的魂魄。

    勇往直前

    杨继盛已经了无牵挂。

    他拿起了笔,在铺开的纸张上写下了悲愤的心声:

    臣孤直罪臣杨继盛,请以嵩十大罪为陛下陈之!

    当杨继盛将这封千古名疏封存妥当,递送内阁转交西苑之时,他已经完成了一个伟大的转变,昔日那个放牛的贫农子弟,历经几十年的风雨,终将成为一位不朽的英雄。

    就在嘉靖收到这封上疏后不久,消息灵通的严嵩便从皇帝的侍从那里得知了奏疏的内容。

    面对这个从五品小官义正词严的控诉,严嵩害怕了,他虽然是内阁首辅,虽然是皇帝的宠臣,却依然害怕这个来自最底层的无畏的声音。

    而且根据多年的从政经验,他迅速做出了判断——这人是来玩命的。

    但就在他惊惶不定的时候,独眼龙军师严世蕃又出场了,听完那慌不择言的讲述后,他却只是镇定地说了一句话:

    “奏疏在哪里,拿给我看。”

    仔细阅览之后,严世蕃露出了笑容,他告诉自己那慌张的父亲,不用害怕,其实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。

    几乎就在严嵩知晓奏疏内容的同时,徐阶也知道了,这也是没办法,十六世纪是信息的时代,想保住脑袋,混碗饭吃,就得时刻掌握朝廷的最新动态。

    徐阶惊叹于杨继盛的勇气,他万没想到,当年那个沉默的学生竟然有如此的血性,如此的勇敢,孤军突起,去挑战那个他绝对无法战胜的对手。

    他敬佩这个人,因为这个人做了连他都不敢去做的事情。

    但很快,他就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——危险已向自己逼近。

    因为杨继盛是他的学生,而在那年头,师生关系就是政治关系,杨继盛上书,他虽然并不知情,却也绝对脱离不了关系。而目前政局敌强我弱,还远不到摊牌的时候,如此时与严党开战,必定功亏一篑。

    徐阶坐卧不安,直到他拿到奏疏全文,这才松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因为在这封奏疏的末尾,杨继盛还加上了这样一句话:“大学士徐阶蒙陛下特擢,乃亦每事依违,不敢持正,不可不谓之负国也。”

    真糊涂也好,假聪明也罢,这句关键的话最终挽救了徐阶,保存了他的实力。

    政坛的地震看似已经不可避免,严嵩惊慌失措,徐阶忐忑不安,而杨继盛却只是镇定自若,静候处理。

    不过出人意料的是,在这件事情中,最为恐慌的并不是以上三位,而是另一个似乎毫不相关的人——高拱。

    无论是严嵩还是徐阶,高拱都是以礼相待,所以这件事对高拱并没有太大的影响,然而就在他抱着看热闹的心态,打开奏疏的抄本,看到那句要人命的话时,顿如五雷轰顶,马上抄起文书去找徐阶。

    他所看到的那句话,正是严世蕃所注意的那一句。

    看着面无人色,气喘吁吁的高拱,徐阶十分纳闷,然而当他顺着高拱的指向,

    仔细研读那句话时,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。

    这句让严世蕃笑逐颜开,让高拱吓破胆的话是这样写的——愿陛下听臣之言,察嵩之奸,或召问裕、景二王。

    徐阶的脸白了,他很清楚,这是一句授人以柄的话,很容易被理解为裕王指使杨继盛,借攻击严嵩之名逼宫犯上,若被严党利用,后果不堪设想。

    高拱之所以跑来找徐阶,原因在于他认为杨继盛是徐阶的学生,上书必定是徐阶指使,准备借此和严党决战。

    而徐阶敢于摊牌,必然有着全盘计划,但无论你徐兄有何打算,也得给兄弟划个道出来,让我早有准备,免得无故遭殃。

    然而徐阶诚恳地告诉他,自己并不知道这件事,也没有后着。

    这下子高拱傻眼了,一直以来,裕王和严党的关系并不好,而皇帝宁可信任他身边的道士,也不愿相信自己的儿子,以严世蕃的智商,绝不会放过这个一网打尽的机会。

    看着团团乱转的高拱,徐阶也是焦急万分,至少到目前为止,他们还算是某种程度上的盟友,裕王如果倒了,对他只有坏处没有好处。

    但事已至此,又能如何?

    千钧一发,面对几近绝望的高拱,徐阶绞尽脑汁,终于想出了最后的办法:

    “事已至此,只能去找那个人了,听天由命吧。”

    徐阶和高拱到底是政治老手,此时的严世蕃确实正打着裕王的主意,准备一箭双雕,借刀杀人。在他的指点下,严嵩把祸水引向了二王。

    这个话题彻底触痛了嘉靖的神经,他立刻派人前去诏狱质问杨继盛(此时已经下狱):与二王有何种关系,为何要引出二王?

    杨继盛虽然耿直,却并不笨,他意识到了问题中隐含的巨大风险,大声答道:

    “除了二王,朝中还有人不怕严嵩吗?!”

    听到答案的嘉靖这才松了口气,但危机还远未结束,因为严世蕃先生从来就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,他也从未期盼杨继盛会头脑发热,主动配合。事实上,他的计划才刚刚开始。

    严世蕃深知,虽然朝中严党势力庞大,但要想除掉杨继盛,拉裕王下水,必须借助另一个人的力量,而对于那个人,他是有把握的。

    算盘打得确实不错,可惜他的对手是徐阶。

    据说在象棋中,能看到后两步的就是高手,看到后三手以上的就是大师水平。而在政治这种特殊的游戏中,徐阶是当之无愧的特级大师。他不但算出了严世蕃的企图,还算准了他的预定目标。

    于是在严世蕃动手之前,他抢先一步,找到了那个关键的人——陆炳。

    杨继盛和裕王的命运,就握在陆炳的手中。因为这位仁兄不但是特务头子,还是诏狱的监狱长,在监狱里做点手脚,搞份假口供,然后派出个把锦衣卫,深更半夜栽赃一下裕王,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。

    陆炳是严党的同盟,无论如何,他没有拒绝严世蕃的理由,然而徐阶依然登门拜访了,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。

    因为他相信自己的判断——陆炳还是一个有良心的人,更重要的是,他已没有别的方法。

    面对陆炳这样的老江湖,讲客套或是谈交情,无异于是自取其辱,徐阶开门见山:

    “此事不宜牵涉过广,望三思而行。”

    陆炳看着徐阶,沉默不语。

    他明白这句话的意思,但他不愿表态,也不能表态。

    反正已经说了,徐阶又提出了另一个要求:

    “那个人还望老兄多加保全。”

    听到这句话,陆炳终于开口了:

    “此人之事上通天子,非我所能为。”

    意思是,这件事情已经通天,我是罩不住的。

    这是句实话,徐阶也只能叹气了:

    “唯望老兄多加留意。”

    陆炳点了点头,这个要求并不过分。

    徐阶走了,严世蕃来了。

    当然,他的来意和徐阶完全相反——把杨继盛整死,顺带捎上裕王。

    陆炳热情地接待了他,还不断点头表示同意。

    严世蕃满意地走了,然而事情的发展并非如他所料。

    此后严嵩父子天天在家里等待着好消息的到来,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,陆炳那边却毫无动静。

    严世蕃没有再去找过陆炳,作为官场老手,他很清楚对方的这种态度所代表的意义——拒绝。

    沈鍊离去时的背影,是陆炳永远无法忘怀的,所以在关键的时刻,他做出了这个关键的抉择。

    他虽然没有挺身而出的勇气,却依然坚守着仅存的良知。

    外面大风大浪,斗得你死我活,而事件的中心人物杨继盛却是异常的平静,他镇定地待在牢房中,等待着即将来临的暴风骤雨。

    在陆炳的授意下,诏狱的看守并没有难为杨继盛,但严嵩的能量却并不是陆炳可以左右的,很快,杨继盛就为他的勇敢付出了代价。

    他被拖出了牢房,接受了廷杖一百的处罚。

    廷杖是用大棍子打屁股,一般说来,如果是所谓“用心打”,六十廷杖就足以将人活活打死,即使不死也脱层皮,极为痛苦。

    一位同僚实在看不下去了,他托人送给杨继盛一副蛇胆,告诉他:用此物可以止痛。

    然而杨继盛再次表现了他的无畏与勇气:

    “我杨椒山(杨继盛号椒山)自己有胆,用不着这个!”

    有种,实在太有种了。

    杨继盛没钱买通行刑人,又得罪了财雄势大的严嵩,一般说来是必死无疑了。

    可让人惊叹的是,杨继盛挨了一百杖,虽说皮开肉绽,伤筋动骨,竟然还是保住了一条命。除了他身体好外,估计也有某些场外因素——行刑者是锦衣卫。

    不过一百杖还是结结实实的一百杖,不是打在棉花上的,杨继盛依然只剩下了半条命,等待着他的不是救护车或高干病房,只有潮湿而散发着恶臭的诏狱。

    然而正是在这个恐怖阴森的地方,杨继盛干出了一件耸人听闻、挑战人类极限的事情。

    虽说是硬汉,毕竟不是铁人,廷杖打折了他的腿骨,腿肉被打掉,一片血肉模糊,已经昏迷的杨继盛被拖回了牢房,没有人给他包扎,在蝇虫滋生,肮脏阴冷的空气中,他的伤口开始恶化感染。

    在那个深夜,杨继盛被腿上的剧痛唤醒,借着微光,他看见了自己的残腿和碎肉,却并没有大声呻吟叫喊,只是叫来了一个看守:

    “这里太暗,请帮我点一盏灯借光。”

    这是一个比较合理的要求,看守答应了,他点亮一盏灯,靠近了杨继盛的牢房。

    就在光亮洒入黑暗角落的那一刻,这位看守看见了一幕让他魂飞魄散、永生难忘的可怕景象:

    杨继盛十分安静地坐在那里,他低着头,手中拿着一片破碎碗片,聚精会神地刮着腿上的肉,那里已经感染腐烂了。

    他没有麻药,也不用铁环,更没有塞嘴的白毛巾,只是带着一副平静的表情,不停地刮着腐肉,碗片并不锋利,腐肉也不易割断,这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剧烈疼痛,然而杨继盛没有发出一点声音。

    在这个深夜,单调的摩擦声回响在监房里,在寂静中诉说着这无与伦比的勇敢与刚强。

    在昏暗的灯光下,杨继盛独立完成着这个前无古人,后无来者(可以肯定)的手术,当年关老爷刮骨疗毒(真假还不一定),也还有个医生(特级医师华佗),用的是专用手术刀,旁边一大群人围着,陪他下棋解闷。

    相比而言,杨继盛先生的手术是自助式的,没有手术灯,没有宽敞的营房,陪伴他的只有苍蝇蚊子,他没有消毒的手术刀,只有往日吃饭用的碎碗片。

    杨继盛继续着他的工作,腐肉已经刮得差不多了,骨头露了出来,他开始截去附在骨头上面的筋膜。

    掌灯的看守快要崩溃了,看着这恐怖的一幕,他想逃走,双腿却被牢牢地钉在原地,动弹不得。

    他曾见过无数个被拷打得惨不忍睹的犯人,听到过无数次凄惨而恐怖的哀嚎,但在这个平静的夜里,他提着油灯,面对这个镇定的人,才真正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和震撼。

    于是他开始颤抖,光影随着他的手不断地摇动着。

    一个沉闷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片死一般的寂静:

    “不要动,我看不清了。”

    二十年前,曾有一部极为轰动的电影《第一滴血》,后来还拍了续集,里面的兰博兄极为剽悍,曾把火药洒在伤口上,给自己消毒,国人为之侧目,皆视其为硬汉偶像。

    然而许多人并不知道,在四百多年前,有一个叫杨继盛的人曾经比兰博还要兰博,而他们之间的最大区别在于:兰博是假的,杨继盛是真的。

    杨继盛就这样活了下来,就这样名震天下,就这样永垂青史,因为他的坚忍、顽强,以及正直。

    严嵩明白,陆炳是指望不上了,但刻骨的仇恨与畏惧是不会消弭的,杨继盛非杀不可!

    此时案件已经转到了刑部,侍郎王学益是严党成员,严嵩指使他从速解决杨继盛,因为骂人是没法杀头的,严大人送佛送上天,指定了罪名:诈传亲王令旨。

    可是副部长报上去,部长何鳌却不批,郎中史朝宾还明确表示,绝不执行。

    严嵩发怒了,他撤了史朝宾的官,并托人告诉何鳌,再不听话,你就跟史郎中一起走。

    何鳌妥协了,刑部就此递交了处理意见——依律处决。

    然而严嵩万万没有想到,他费尽心机的这份文书竟然还是无法执行,而他也无可奈何——皇帝不批。

    嘉靖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锋锐少年了,他已经做了三十年皇帝,经历了无数风波,斗倒了无数权臣,该吃的吃了,该玩的玩了,该整的也整了,剩下的唯一愿望就是多活几年。

    所以他全身心地投入到修道事业中去,把国事交给手下的大臣。而这位聪明的皇帝之所以敢于放权,是因为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,所有的大臣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,没有人是他的对手,没有人能猜透他的心思。

    一般说来,老板越聪明,员工也就越难受,嘉靖老板是不好伺候的,他不但天资聪慧,而且善于耍诈,你说东,他就偏往西,你让他吃饭,他偏要睡觉,总之是让你摸不着他的谱。

    然而情况发生了变化,在这种日积月累的折腾中,大明公司的几位顶尖员工终于超越了老板的水平,成为了真正的领导者。

    在这些足以掌控老板的超级员工名单中,有着严嵩和严世蕃的名字,当然,还有徐阶。在此之后不久,两个更为厉害的人也将被列入这个名单,而他们所掌控的,将是天下。

    耍猴的时代即将结束,被猴耍的时代即将开始。

    但至少在杨继盛的问题上,嘉靖暂时还没有被耍弄,他十分清楚此案奥秘,毕竟杨继盛的目标只是严嵩,严嵩想借刀杀人,他却不想被人当枪使。

    杨继盛的案子就这么拖了三年,悬而不决,直到三年后的那起意外事件。

    嘉靖三十四年(1555),杨继盛仍在狱中顽强地坚持着,外面的同僚们却忍耐不住了,人关了这么久,吃了这么多苦,连个说法都没有,你当言官们是饭桶不成?

    于是一时之间群臣上书,要求释放杨继盛,声势浩大,甚嚣尘上。

    严嵩沉不住气了,此时,严党的中坚人物,著名贪官鄢懋卿向他进言:

    养虎为患。

    严嵩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恰在此时,严嵩看到了他的干儿子,严党的另一干将赵文华送来的一份论罪奏疏,在这份奏疏上,写着两个人的名字。

    严嵩思索片刻,拿起了笔,在这两个名字的后面,又加上了三个字:杨继盛。

    因为他十分清楚,名列这份奏疏上的人,必死无疑。而皇帝在盛怒之下,是不会注意到这个小小的笔误的。

    严嵩充分地发挥了他的聪明才智,历时三年,用尽手段,他终于把自己的死敌杨继盛送上了黄泉之路。

    然而他万万不会想到,在他写下杨继盛名字的那一刻,他已犯下了一个最为致命的错误,覆亡之门就此打开。

    在隐忍的日子里,徐阶时刻注意着严嵩的言行,而他迟迟不动手,是因为他一直未能发现严嵩的破绽。

    纵横官场四十余年的严嵩是真正的精英,他虽然贪污受贿,虽然结党营私,却无人能抓住他的把柄,因为他知道哪些钱可以拿,哪些不能拿,哪些人要打,哪些人要拉。

    所以这么多年来,他只受到过一次真正的威胁,然而那位慈悲为怀的夏言先生放过了他,此后他变得更加谨慎小心,狡诈无情。

    然而他终于大意了,杨继盛的死劾激起了他的愤怒,混淆了他的思维判断,于是他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——杀死杨继盛。

    杨继盛就是奔着死来的。

    他不受严嵩的收买,不听朋友的劝告,明知毫无胜利的希望,却依然押上自己的一切,以死罪弹劾严嵩,因为他的目的很明确:

    只求一死。

    用死来表达他的愤怒,用死来唤醒胆怯的人们,如同春秋时的铸剑师那样,杨继盛用他的生命铸就了那柄斩杀奸邪的利剑。

    事实证明,杨继盛的死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圈套,而严嵩义无反顾地跳了进去。

    嘉靖三十四年(1555)九月,正如严嵩所预料的那样,愤怒的嘉靖批示了这封奏疏:秋后处决。

    消息传出之后,一个女人在自己简陋的房中,完成了另一封奏疏。

    这个女人是杨继盛的妻子,伟人的老婆自然也不是常人,在上书里,这个弱女子提出了一个公平的交换条件——倘以罪重,必不可赦,愿即斩臣妾首,以代夫诛。

    一命换一命,很公平。

    严嵩看到了这封奏疏,然后扔进了文书堆里。

    杨继盛的妻子文化不高,这封文书是她口述,由王世贞代写的,在临刑前,王世贞再次来到狱中,去向他的同年兼好友告别。

    王世贞是个讲义气的人,之前他曾多次探监,给杨继盛送来汤药,帮助他熬了下来。

    可是事已至此,回天乏术,于是在诏狱中,王世贞和他的朋友见了最后一面。

    眼前的杨继盛已经不成人形了,他没有父母的疼爱,众人的追捧,他很平凡,即使在那支光荣的进士队伍中,他也只是一个为人忽视、沉默寡言的人,辉煌显赫从未属于过他。

    而今的他,只剩下了残肢破衣、遍体鳞伤,还有即将到来的死亡命运。

    杨继盛却只是平静地提出了最后的要求:

    “我的后事,就劳烦你了。”

    杨继盛没有钱,他的妻子也没有钱,对他而言,要想找口棺材入土为安,是比较困难的。

    王世贞用力地点了点头,这已是他唯一能做的事。

    所有的事情都交代完了,杨继盛即将走向他人生的最后舞台——刑场。

    在这最后诀别的时候,王世贞终于不禁放声大哭:

    “椒山,事情怎么会到这个地步啊!”

    然而此时的杨继盛笑了,他倚着墙壁,用残腿支撑着自己的身体:

    “元美(王世贞字元美),不必如此,”在昏暗的牢房中,他的脸上映射出无比自豪的光芒:

    “死得其所,死又何惧!”

    嘉靖三十四年(1555)十月初一日,杨继盛英勇就义。

    在这场实力悬殊的战斗中,手无寸铁的杨继盛,坚持到了最后一刻,只凭借他的信念和勇气。

    临刑前,他赋诗一首:

    浩气还太虚,丹心照千古。

    生平未报恩,留作忠魂补。

    历经磨难,矢志不移,叫做信念。

    不畏强权,虽死无惧,叫做勇气。

    在这一天,严嵩在他的府邸里欢庆自己的胜利,而嘉靖依然在西苑继续着他的修道事业。

    在这一天,杨继盛用他的死向全天下人揭示了严嵩的真面目,之前威风八面,不可一世的严党就此走上灭亡之路,因为有这样一句古话——众怒难犯。

    也就在这一天,努力营救却终未如愿的徐阶,在他学生血淋淋的尸首前,领悟了政治斗争的最终秘诀:

    对付流氓,要用流氓的方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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