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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一

    面对那本被撕毁的地图册,我哭了,而马克却在旁边阴阴地坏笑着。

    尽管那本地图册是我在心情极度糟糕的时候撕毁它的,但我还是想哭。我知道马克,他一直是把我的痛苦当成他的快乐,虽然我们一起从娘的肚子里出来,但我们的性格却很不一样。我们都已经十四岁了,应该算是一个小小的大人了,而马克却整天无忧无虑地玩耍,他好象不知道什么是痛苦,好象不知道被人耻笑是件多么伤自尊的事情。

    他从来也没真正地理解过我。而其实,我是一个比他早来这个世上五分钟的姐姐。

    在看完我所有的洋相之后,马克搓着鼻子说:“马多,你快回家吧,咱妈在家里急着找你呢。”

    明明知道马克又在诳我,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家里走。不管怎样,母亲支使我做事情的时候总要比马克多。

    这次也许是马克说对了,母亲是在家里着急地找我。

    “马多,上次给你爸抓药的那个方子,你放在哪里了?你爸的病又犯了,心口疼得厉害。我得赶紧给他抓药去。”

    抓药的方子?我不记得我把它放在哪里了?

    放下书包,一阵翻箱倒柜,终于在我放书的架子后面,找到了那已经成了一个纸球的的处方。

    母亲拿起药方,匆匆忙忙得走出了家门。

    此时父亲静静地躺在炕上,微闭着眼睛,外面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了他的脸上,让他的脸看起是格外的苍白。

    望着父亲瘦削的脸,眼泪开始象小蚂蚁一样,爬上我的脸。

    昨天的语文课上,老师布置了一道作文题,是写自己最爱最熟悉的人。我想在我的生命里,我最爱也最熟悉的人只能是我的父亲了。于是我在文章中,倾尽心力地写我的那个做了大半辈子泥瓦匠的父亲。

    父亲有时候很可怜,我们家每年收获的玉米,父亲只把他堆在苍子里,然后我们看着它们慢慢地烂掉,他不晓得把它们卖掉,然后让它们变成一张张崭新的钞票,他说,他不卖掉这些玉米,是怕有一天,我们还会象从前一样挨饿。“不管年头是多么的好,我们总得防备万一呀。”他总是这样对我们说。父亲唯一的手艺就是盖房子,他从十六岁就开始拜师学艺,他与砖瓦石块打了三十多年的交道,他的家什就是那些瓦刀、锤子什么的。父亲虽然手艺不错,但也只能是盖那些用砖头和瓦块简单砌成的小土房,他盖不了高楼大厦,如果他能够盖好那些高楼大厦,那么我们家也许就不用还住在那破旧的小房子里啦。

    虽然,我们的日子过得艰苦些,但是父亲仍旧是我最爱的人,他给了我和马克最无私最慈祥的父爱,他总是为了我们过得更好些而努力地干活,每当看到他那古铜色的肩膀上淌满汗水的时候,我的泪水就会在一瞬间涌满眼睛。

    我是多么爱我的父亲呀,在最近的一些日子里,父亲病了,看着久病的父亲,一种念头却越来越强烈:人,如果真得有来生,我一定还要做他的女儿。

    就是这么一篇倾尽我所有感情的文章,却被我们的语文老师嘲弄般在教室里“拜读”了它。当我们的语文老师踱着他并不美丽的方步,在教室里走来走去,并在口中念念有声的时候,很多同学都笑了,他们和我们的语文老师一样,看不起我的父亲是个泥瓦匠。

    我的头低了下来,我不知道语文老师为什么总是对我有偏见,从他一来接手我们班的时候,我就明明白白的从他的眼神中看出,他并不喜欢我。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我没有一个能行的父亲的缘故。

    只是一会儿,我就把头抬了起来,我为什么要低下头呢?我错了吗?我问自已,然后我努力地把头仰得很高,但是泪水,可恶的泪水却从我的眼角一滴一滴地落下来。

    多年以后,当我走向社会,而把这篇怀念父亲的文章发表在一家大刊物上的时候,我把其中的一本刊物,邮给了我当年的那位语文老师,我不知道他在看到它之后,会有什么感想。而在我那个小小的年级里,他把我伤害地很重。

    也许我这样做很损,可是我总想为我已逝去的父亲挽回一些做人的尊严。

    现在,父亲就躺在那里,曾经他浑身有的是使不完的力气,但是现在,他已经抡不动砸石头的大锤了。他古铜色的肩膀也不会因为淌着汗水而闪着劳动的光芒了。

    我站在那里看了一会父亲的瘦削的脸,觉得有些发闷,也找不出什么事情可做,就走出了家。

    邻居孟阿婆正在外面翻晒那些准备用来烧炕的玉米秆。孟阿婆今年已经86了,可结实地很,她唯一的一个儿子在很远的地方工作,平时不怎么回家,只是在春节的时候,才能带着孙女来看望她一些日子。她儿子曾想把她接走,可她怎么也不愿跟儿子走,她说,她老了,她已经不想再挪地方了。她儿子因此也就有些无可奈何。

    孟阿婆问了我父亲的身体,然后她又说了一些我父亲小时候的事情。她是看着我父亲长大的,我父亲打小就挺能干,邻居们都喜欢他。

    我只看见她的嘴动着,却没大听清她说的是什么,倒不是她年级大了,口语不清,而是我觉得自已的心好象在这个无聊的傍晚,已经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。

    人的年级大了,真是没多大意思。

    二

    马克在很晚的时候,才溜进了家门。这个时候母亲所煎的草药味,已经开始弥漫了整个屋子。母亲已经顾不得埋怨马克的野性了,父亲的病已经让她精疲力竭。

    这些日子,她很少骂过我们,马克于是便有些忘乎所以。这个小蹄子,等父亲好起来的时候,早晚得挨打。我喜欢骂马克是小蹄子,是因为父亲从前总是喜欢这么叫他。但我知道父亲在说马克这小蹄子的时候,总是一幅疼爱他的样子。

    隔壁的房间里传来父亲的咳嗽声,我的心总是随着他的咳嗽声一阵阵发紧,虽然没有人在我的眼前提起他的病情,但是他病总是不见好,让我很担心。

    我不知道马克对父亲咳嗽的声音是否有所感觉。他已经不小了,我们从娘肚子里出来不过是差了几分钟的当口,他却始终是那么一幅有心没肺的样子。男孩子在这个年龄,是不是都是这个样子,我也说不准。

    父亲已经在炕上躺了一个多月了,病却总不见好,不出来活动就没有力气,孟阿婆说得对,他的确很需要外面的阳光了,但是他却不想出来。

    缺少笑声的家庭很寂寞。

    其实我很怀念我们从前的父亲,他永远都不知劳累。从前的日子他总是很忙,除了给人家盖房子外,他还要在早晨与傍晚抽空侍弄地里的庄稼,地里收获的庄稼是他的“业余作业”他常这么戏谑地对我们说。他在干活累了的时候,偶尔也会发一些脾气,但是他很快就会恢复过来。他从来都不动我和马克一根手指头。如果我和马克惹他生气了,他也仅仅是朝我们瞪圆他的眼睛。

    有他的笑声,就会有我们的快乐。这是我们家的真理。

    可现在他的这个样子真得让我很难过。

    虽然当时我还不明白其实死亡正在等着我们的父亲,我只是觉得一个人总是躺在炕上病恹恹的样子,无论怎样都不是一件能够让人高兴起来的事情。

    在这个季节里,我所有的好心情,就象遇到了我们语文老师的那张脸一样败兴。

    马克总是有出其不意的举止,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条狗,却总是唤它亲爱的别克,这是一只呆头呆脑的狗。想必是它从前的主人厌倦了它而把它扔掉了,因为自从马克把它带回家之后,从没听说谁找过它。

    那只狗总是呆头呆脑地躺在我们家的门前,一幅两耳不闻天下事的模样。它很傻,无论谁靠近它,它都是一幅不理不睬的样子,而马克却喜欢在傍晚拉着它到处散步,也怪,别克对马克也是一往情深,他们散步的样子象一对小情人。马克说他很可怜他的别克,在它的前半生,它一定没有享过福。马克发誓从现在起,他要让他的别克享清福。

    马克可怜他的别克,就象是可怜我们隔壁的老刘家的孩子。他们家那个七岁的孩子长得只有两岁的孩子大,而且不会说话,不会走路,据说是在出生的时候,被碰坏了脑袋。他的母亲,大家都叫她苦命的刘红。刘红整日背着她的傻儿子满街转悠,见了人总是说“我们家小慧怎样怎样”小慧就是她背上的傻儿子。

    刚开始大家真得是很可怜她,自从她生了这么个儿子之后,丈夫就整日的喝酒,不再象从前那样的爱她了。

    后来这样的话说多了,就没有人愿意理会她,她遇到大家再说“我们家小慧”的时候,人们就都各自低头做自已的事情,她更觉得很没意思,就更加地孤独了。

    人们都说她象是那个丢了孩子的祥林嫂。

    马克说,刘红真是可怜。马克这样说的时候,就更加疼爱他的别克了。

    我不知道马克什么时候能够真正的长大,能够象我一样,对我们的父母,对我们这个家充满无限的爱心。

    现在马克已经睡得很香,就象一头奢睡的小猪。

    三

    很多人都来看望我的父亲,他们提了许多各式各样的补品,他们说了许多客客气气的话,总之都是些让父亲好好养病的话,他们等着我父亲早日好起来,好扛起锄头上山锄地呢。

    父亲对他们的话报以微微的笑容。父亲在目送着这些人走后,总是有好大一阵的心神不定,他会在他们走后,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我们的母亲。那时候,母亲的目光总是很懒散地望着别处。母亲只会在没有旁人在的时候,才好好地看着我们的父亲。

    母亲望着父亲的眼神总是有一种疼。我相信那是来自她心底的对父亲的爱。从秋天到现在,母亲已经瘦了许多。那只曾经紧紧戴在她手脖上的银手镯,现在是松松垮垮的,偶尔也会从她的手上脱落下来。

    母亲每次拿起它的时候,总是会有那么一会儿的发愣。偶尔父亲也会从母亲的手上接过那只手镯,在手中轻轻的把玩一会儿,然后就轻轻扯过母亲的手,为母亲戴上。

    母亲低着头,想对父亲说些什么,可终竟是什么也没说。

    现在母亲的手镯在和面的盆上叮叮当当地响着,就象她此时寂寞的心情。

    我一直想,母亲和父亲的一生,有着能够让他们享尽一生的感情,该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呀。

    这个星期天的早晨,父亲的心情不错,早晨喝过母亲熬的小米粥之后,便有些精神头了。他用棉被支了支身子,看着我和马克在炕头上写作业。他望我们的目光中充满了无限的慈爱。

    “有这么一双儿女是我的骄傲呢。”父亲总是喜欢在人前这么说。他好象觉得天底下的儿女数就他家的好。

    来我们家串门的孟阿婆也在旁边说:“是哩。”

    我觉得自已很惭愧,我们怎么能算是父亲的骄傲呢?我们什么荣誉也没给他挣来。

    孟阿婆说:“小克,小多,你们都听父母的话,都是挺乖的孩子,有这一点,你们的爸妈就知足了呀。”

    我偷偷地抬起头。我们的父亲正目不转精地盯着我们看,好象我们是一块随时都可能融化的糖,他怕他一闭眼,我们就化掉了呢。

    “你们爷爷死的早,你们的爸爸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。他十六岁就下来干瓦匠活了,刚开始是作小工,做小工才累呢,又挣不到几个钱了,熬了几年才熬成了个师傅,整日价风吹日晒的。你爸爸就是能够吃苦,他打小就是这样。心眼也好使,你孟叔叔一年到头不在家,我这老婆子多亏了你们的爸爸。我其实挺羡慕你们奶奶的,到年底了,你们的爸爸把挣到的钱都交给了你们的奶奶。别看你奶奶没言没语的,其实她才是有福之人呢,虽然她在年轻的时候没跟你们爷爷享过福,可她老运好,有一个好儿子,更有一个孝敬的儿媳妇,她可比我这个老婆子强多了。你们这些小家伙还笑,这是真的。不信问问你们的爸妈,你们的孟阿婆什么时候骗过人?”

    我们嘻嘻地笑着,孟阿婆说起来就象是在给我们讲故事,她说的那些事离我们是多么远啊。

    “爸爸,是真的吗?”马克问父亲。

    “我哪里有你们孟阿婆说得那么好。”父亲微笑着说。

    “爸,我长大后,肯定跟你一样,什么都要做得好,我一定要做你的好儿子。”马克拍着胸口说。大家都笑了起来,马克许过的诺言比天上的星星还多呢,可他什么都做... -->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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