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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p; 不等他说完,莫柳初不耐烦的打断他:“看错?”

    他突然撒开手,把一大把扑克牌掷在桌上,猛然撸起袖管,露出上臂密密麻麻的青紫色针孔,将胳膊举到莫青荷脸前。意识到自己的失态,他略微调整了表情,嘿嘿一笑道:“还记得我们一起杀的那位日本中将么,没想到留了一个活口,水谷玖一……”

    莫柳初欣赏着那一大片狰狞的伤口:“他找到了我,把我用绳子绑了三天,每天拳打脚踢,临走还留了一点小小的纪念,让我每天生不如死,为了能保住你们,活得像畜生……那时候你在干什么?在跟你的沈哥卿卿我我,就在这杭州城!”

    莫青荷有如五雷轰顶,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他握着抚摸师兄的手,轻轻将脸颊贴着那片长期被针头注射、已经硬化萎缩的手臂肌肉,莫柳初却很快恢复了平静,将胳膊抽回来,摆了摆手,道:“都过去了,少轩,我知道你是轻易不会背叛组织的,告诉我,你来这里,想要什么?”

    莫青荷沉默了片刻,将手边的皮箱放在桌上,微微打开一条缝,露出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金条,低声却斩钉截铁的说:“送我们出城。”

    他略一迟疑,补充道:“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。”

    莫柳初听他说完这句话,像听到了一个新鲜笑话,发出一连串咻咻笑声,待看到莫青荷此时认真的表情,饶有兴趣的伸出手,摘下那副伪装用的圆框眼镜,用指腹揉捏他的嘴唇。

    莫柳初的手指冰凉,莫青荷一阵战栗,少了两片镜片的阻隔,他暴露在师兄寒浸浸的视线里,像被扒光了衣裳,从脖颈开始起了大片鸡皮疙瘩。莫柳初眼里闪过一道诡谲的光,咔得一声合拢了皮箱的搭扣,把箱子推回给莫青荷,干脆道:“钱我有的是,不需要。”

    “我给你两个选择,要么帮我弄到国军部队在重庆市的军事部署,要么跟我去东洋。”

    莫青荷怔怔的看着他,方才涌起的愧疚一瞬间化为乌有,眼中流露万般情绪,愤怒,失望,憎恶,然而他一句话也没有说,起身拎着箱子,大步冲了出去。

    莫柳初仍旧把玩着桌上的扑克牌,邻桌女人聘聘婷婷地走来,伏在椅背上,两手搂着他的颈子,低头亲了亲他的发顶,戏谑道:“达令,你的小朋友生气了。”

    莫柳初嗯了一声,这时才露出些许无奈,他说了许久的话,此时疲惫极了,青白的脸像被抽干了最后的血色,淡淡道:“他还是这样一根筋,往后要吃亏的,我总是放心不下。”

    那女人叹了口气,坐在他身边,像母亲拥抱孩子,将莫柳初的头拥进怀里,手指在他瘦得凹陷的两腮轻轻游走,叹道:“那你就去吧。”

    冬天的寒风吹得人瑟瑟发抖,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,路两旁的白墙横七竖八的粉刷着一些欢迎日军进城的标语,破坏了这条马路优美的欧式氛围,莫青荷拎着皮箱,深一脚浅一脚在青砖路面快步行走,他想招一辆黄包车,却发现附近空无一人——自从日军进城,地痞流氓横行,正经百姓们都闭门不出,到处是一片萧条景象。

    他越走越觉得懊恼,怎么都不愿意相信这个结局,他花费三天时间等候的人竟然是莫柳初,而莫柳初再也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人了,莫青荷回想起去年在北京大学与师兄偷偷相见的情景,只觉得命运是一把刻刀,它能把人改变成任何你永远想象不到的样子。

    然后他想起了任务,对自己的莽撞感到万分后悔。

    如果他还有办法,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返回麻将馆,但事实是他别无选择,莫青荷原地转身,一边往回走,一边硬着头皮揣测怎样跟现在的莫柳初谈条件,如果实在走投无路……

    他刚刚拐回麻将馆门前的小路,正看见莫柳初迎面朝他走来,低低压着帽檐,走得很快,错身而过时也没有放慢脚步,肩膀重重的撞了莫青荷一下,就在交错的一瞬,莫青荷感觉手心被人塞了一件东西。

    低头一看,是一张折成方块的小纸条,背面写着一段陌生的地址,正面是潦草的一段话,写给一个叫于老板的人,还没来得急细看,似乎是说租用卡车运送货物,出城一日即返云云,右下角署着两个字:老金。

    按照特务交接情报的原则,莫青荷知道自己不该回头,但他用余光看见莫柳初突然停住了脚步,他也跟着站定了,一阵冷风卷过,香樟树的叶子一片片往下落,掉在清洁的石板路上,能听见细微的喀拉声。莫柳初看着他,嘴唇动了动,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:“快去,晚了就没用了。”

    他站得笔直,还保留着戏台子上的习惯,但身体过于瘦削,肩膀成了一个“一”字,西装好像穿在一个纸扎的架子上。见莫青荷眼露疑窦,莫柳初苦笑道:“你就是不相信,无论师兄做什么,总不会是要害你。”

    “去年的事,师兄很抱歉……”

    他的话没说完,莫青荷匆匆往前一步,像小时候一样撞进了莫柳初怀里,他心疼地抱着那薄如纸片的身子,呢喃道:“你别说了,我明白。”

    莫柳初的身影消失在街角,莫青荷站在一盏街灯下静静的看,胸口呼出的气息滚烫,眼睛却是干燥的,他想,究竟要经历多少离别,一个人才能走完他的一生。

    然后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锣鼓和戏衣,想到一起嬉闹的师兄弟,柳初,他,还有云央,三个剃了光头的傻小子,排成一排贴墙练倒立,然后记忆就模糊了,只剩一间空荡荡的大院子,朱红的门上了大锁,他穿着单薄的破褂子,孤零零的站在外面,仰脸望着冬日冰蓝的天空。

    莫青荷在心里说,沈哥,托你的福,我在这人间,终于一无所有。

    莫柳初纸条上写的于老板是个大嗓门的爽快汉子,与莫青荷猜测的不同,当谈起麻将馆的老金,这位于老板骂了句汉奸,险些当着他的面关上了门,然而知道了莫青荷的目的,他搓着一双粗糙的大手,激动的满脸发红。

    于老板是一位潜伏在杭州城的地下党,一直在上海和杭州之间运送海鲜,日本人攻进城后,他按照组织的吩咐,掐断了通信线路,一心一意为皇军服务,用一篓篓鲜活的螃蟹和生鱼买通了城里的新政府,也对守城的伪军送足了贿赂。

    沈老太太等人是蜷缩在鱼篓子里被连夜送出城的,赶到上海码头时,落日在海面拖出金灿灿的余晖,通往旧金山的客船正准备起航。

    莫青荷带着另外三名延安来的同志在郊外下了车,因为时间紧急,没有来得及与藏在车斗里的沈家老小一一告别,等卡车的引擎声消失在夜幕里,四人才如释重负的抒了口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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