与其说厌倦这样针锋相对的局面,不如说厌恶那个严防死守的自己,女人很少肯正视内心世界里另一个阴暗自我,往往喜欢用太爱对方来解释自己对对方的监视行为,其实大家都很清楚,爱多少都会有一点,但更严重的,是嫉妒、自卑、作威作福、以及证明自己重要的欲望。
瞥见他身后的云绯茉,后者洞悉一切的目光令我着实沮丧羞恼,于是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睑,转身进屋:“你们去吧,我还是不想去。”
我不是仲凡的东宫夫人,没有谋杀他每一次心动的权利,何况眼睛里容不下一粒沙的,不是爱情,而是洁癖。
就在关上房门的那一秒,突然腹痛如绞,脑袋一阵昏眩,黑暗如浓雾,朝我席卷而来。
花似去年红,佳人何事瘦颜容,偏记昨夜西风,疏疏骤骤,怎奈把心全吹透
等意识转醒的时候,外头已是万籁俱静,满天星斗了。屋子里灯光摇曳、转换不定,仲凡坐在床沿边,见我醒来,表情陡然如释重负。
“我在哪里?”呻吟着以手肘支起身子,有一瞬间辨别不清周遭,只清楚房屋的摆设不是自己的厢房。
“这是沈长老的慈心堂,你刚服下归元散,现在感觉好些了没有?”他俯过身,用臂膀揽过我坐起身。
“好多了。”我心头微暖,为他那贴心的小动作,脑袋里突然灵光一闪,抬头问他:“怎么没和你们师兄弟去大竹峰庆功?”
他洒然一笑,双手一摊;“你半路昏倒了,我哪有心情吃喝啊?!”半开玩笑的无奈模样让我窃喜,虽然代价大了点,但好歹知道了原来他还是在意我的,可他下一句话就把我打回原形:“要是让琼姨知道你肠胃痉挛昏倒在地的话,我不被我娘他们以‘护架不利’修理一顿才怪哩!”
一路悉心照顾,原来全是奉母命而来?这家伙以为他是慈善济灾吗?!说一句我本人也很担心你会死?想到云绯茉的面孔,我气上心头,忍不住恶声恶气地就想出口赶人。
“那我没事了,你现在可以放心走了。”
谁知仲凡不以为然地一笑,当真就转身启门离开。我错愕地看着他消失于门口,懊恼过后,有热气袭上眼眶。
人生若只如初见,何事秋风悲画扇,如果没有长大多好,君自横行侬自淡,升沉不过一秋风。这样我不会懊恼自己复制不了云绯茉那样的精致美好,也不会在意驻扎在仲凡心头的是哪个名字,更不会沮丧他会把另一个女孩子的身影逐渐摆正,而后占据他的整个世界。
我沉浸在自己的难过里不能自持,浑然不觉悲伤的主题里那个男主角去而复返,手上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。
瞥见我的眼泪,他有些错愕的低呼,放下烫手的青瓷莲瓣碗,走到床边,没有擦拭的丝绢,只得用衣袖替我擦眼泪,动作轻柔,像怕伤着我一般地小心翼翼。
“颜颜,你怎么了?为什么哭了,是不是肚子又开始闹腾了?”
对于女孩儿阴晴不定的情绪变化他向来拙于应对,见我只哭不语,越发着急,只得手足无措地把我拥在怀里,安抚似地轻拍我的背脊:
“不哭了不哭了,是不是哪里疼?我再去找沈长老来看看好吗?”
我拼命摇头,怎好再去劳烦长老,何况沈长老医书再高明,翻遍了千金药方估计也找不到一条解脱相思的秘方。见我示意无恙,他松了口气,这才解释道:“我刚才是到厨房端药去了,这加了曼佗罗的止痛汤药不能多熬,我看你醒了,就想药罐也该离火了。”
我靠在他的臂膀上,喜悦和悲伤同时上涌:实在不明白,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人,仿佛天生就掌控着你的泪腺功能:快乐时能让你喜极而泣,冷淡会叫你悲伤没顶,遇到他,你的喜怒哀乐好象都不是自己的,一颗心只能跟他百转千回,起伏不定,生平不会相思,才害相思,就让人领悟到感情竟然是这样一件叫人软弱无力的事情。
最叫人惆怅的是,那个人,偏偏还不自知。
不是没想过把自己唱给他听,但女人的矜持和直觉告诉我,与其急急忙忙地告诉他,不如等他自己发现。这样莽撞而唐突地去表白感情,只会适得其反——我们从小一起长大,彼此之间的感情绝非一个名词可以形容概括,而感情上的共鸣应该是一个从混沌到明晰的过程,这个自我发现才是他最值得珍视的,我告诉他,等于是我在向他索取,而他自己发现的,才是他自己真正想要的。
“颜颜,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好好谈谈,”他调整好坐姿:“我觉得你最近有些喜怒无常,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,还是我哪里做得不够?”他神情严肃,昭示自己虽然慢半拍,但绝非感官迟钝。
我咬住下唇,仔细思索了一会才开口:“我只是发现,你好象离我越来越远了”对很多事物的看法我们都已经不同步,对方喜欢的事物,自己却觉得寡淡无味,那种灵犀相通的感觉,似在一点点流失:“我总会莫名其妙地害怕,我们会不会也有渐行渐远,终成陌路的一天?!”
“傻瓜!”我的话音刚落,就被他用手指轻敲了下脑袋:“你想太多了,怎么会有这么一天呢?我们从小一起长大,十多年来累积下的情分不可能说没就没的,我承认在修真和烹饪上我们不能同步,可是每次有比剑出场的机会,最不遗余力支持我的人不就是你吗;一有新研制的菜品,你都是第一个捧场的,无论我做出来的菜肴味道有多怪,你都毫不介意的试吃;在所有人对我都赞美有加时,你会适时地给我浇冷水保持清醒,而在我疲惫难言的时候,周遭只知道给我个休息的场合,只有你明白我还需要一个安慰的拥抱人的一生,悲喜轮回,能有几个这样的知己?你觉得我会轻易割舍放弃吗?”
“可是你将来要是成亲生子,我们也不可能再像现在这样形影不离啊,”我眼泪停歇,半撒娇半是抱怨地瞅着他:“不要告诉我,你不知道我们门派里那么多的女孩子明里暗里地喜欢你。”不敢指名道姓是云绯茉,只能用‘那么多’来统称,果见仲凡咧嘴一笑,有掩不住的狡黠和自得。
“我又不是瞎子,怎么可能觉察不出来,不过你知道我的,对于感兴趣的事物我会全神贯注,其他不相干的就没那么多精力去应付了,再退一万步说,我要真到了适婚年龄,按照我们家的情况,第一个考虑的成亲对象,可想而知就是你嘛!”
他神情一派风光霁月,语气再自然不过,丝毫没有意识到我们在论套的是怎样一个敏感的话题:“反正我是认命了,从小被你欺压到大,也别妄想哪一天会脱离魔爪了”本来我还满脸滚烫,可是听到后来就觉得是指桑骂槐,恼羞成怒下强悍本性直接曝光,抡起花拳秀腿就往他身上扑去,他哈哈大笑,游刃有余地左右接招,两个人像回到了顽童时代,乐不可支地就在床上打闹起来,最后仲凡一个擒夹手,两手分别捏住我双腕顺势就把我压在身下。
肺中的空气被这一压全然跑光了,脑中一片空白,对上仲凡微笑渐收的面庞,他大概也被这情况吓到,面色因羞窘而涨红,神情完全是不知所措,可目光却是前所未有的专注明亮,我盯着他的瞳孔,那里面分明闪动着困惑和躁动,还有少年欲念的挣扎。
我也手足无措,只能满面迷蒙地看着他着了魔般缓缓低下头,却在唇瓣碰触前,因为片刻迟疑,所有的动作都在空中静止。
我承认那时候我是故意的,强压下所有的矜持和羞涩,本能地微抬起下巴,迎上他温热的唇,接触的那一刹那,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胸腔里传递过来的惊叹。
浅啜辗转的意犹未尽中,四周的空气逐渐加温、醉酒般香醇醉人,从儿时的玩伴过度到现在的恋侣,所有的转变,都从这一吻起开始。
盼韶华但为佳人留,纵是千江不复流
现在回想起来,当时喜不自禁的记忆里留有太多的盲点,比如我们的关系虽有更进一步,但在仲凡在艺成结业前,从未对掌门长老们说明,门派里的师姐妹也有目睹过我们举止亲密,可当时我们青梅竹马的关系早就人尽皆知,即使偶尔有撞到,却压根没有往另一层意思上想。
所以云绯茉在下山返乡之前,应该是不知道我和仲凡已经跨了过单纯的玩伴关系,才会在她启程回乡之前,在遍寻仲凡不着时,托我转交那封信。
正沉浸在回忆里,一声“宋初颜”让我猛然惊醒,诧异之下应声回头,只见站在身后的是位身着婆娑云裳的秀雅佳人,云鬓花颜,明眸贝齿,身上淡淡的茉莉清香仿佛是招牌标记——
“云绯茉?!”我失声惊叫,引来中庭边上几位习剑的师妹频频侧目,没想到才踏入小竹峰顶的中庭就碰到她,倒是她快步上前,挽住我的手臂,往人迹罕至的翠竹林走去,语气里有掩盖不住的惊讶和喜悦:
“没想到真的是你呀!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呢,对了,你怎么会在这里?是准备回锅继续修炼,还是来找水月师叔洽谈要事的呢?”
“都不是。”我硬挤了个笑容,几乎无法回视她坦然又热情的目光,视线下移,落在她的衣饰上,这么多年过去了,她的身段依旧曼妙,只除了腰身有些臃肿
腰身?我篡地反应过来,瞪大了眼睛,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她:“你怀孕了?!”
“是啊,”云绯茉呵呵一笑,边走边神色温柔地摸了摸腹部:“我这次回来,就是准备待产的,小竹峰环境清幽,气候宜人,最适合孕妇安胎了。”
怎么会这样?!“那你已经成亲了?”
她对我的反应啼笑皆非:“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会怀孕!?我去年岁末就已经成亲,现在孩子只差四个月就可以出来见人了。其他的姑娘要是在我们这种年纪,孩子都有好几个了,像你和仲凡,不是也准备在这个月里成亲?”她笑如春花,言语间洋溢着浓浓的幸福,突然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,歪着头迟疑地问:“对了,上次听仲凡说,你们的婚期好象就在十天后吧?怎么你这个准新娘不在准备嫁衣,倒是出现在这里呀?!”
连珠带炮似的问题攻得我无力招架,只能趁勇气尚未消失前,深深吸一口气,轻声道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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