穆留寒对这套一繁琐讲究的步骤叹为观止,扑鼻的茶香让他面色舒展,凑在碗沿啜了一小口,问道:
“刚刚水最后沸腾时,为何要将舀出的水又倒了进去?”
“止沸。”我笑着解惑:“一来茶水不烫嘴,二来茶香能保留更好。”
穆留寒又啜了一口,赞叹出声:“喝了无数次的茶,却没有一次这般精细,也没有一碗,能像你今日泡这壶雀舌,更让我回味了。”说罢伸出手,按住我斟茶的动作,轻声道:“别忙着给我倒茶,你也坐下来喝。”
他的掌心潮湿,微微沁着汗,是紧张吗?我想起姚玳瑁,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出来;“我天天与茶叶为伍,还怕没喝够吗。”
穆留寒低笑数声,像是在掩饰尴尬,复而又道:“云萝你一手好茶艺,可愿随我回京,让谷家香茶日日飘香于侯府?”
毕竟是年轻脸皮薄,还没学会左右逢源的玲珑手腕,才把求偶的话说的这么变相隐晦。我不怀疑他的真诚,可是那个强势骄横的相府小姐怎会答应?
“京中手艺精湛的茶艺师数不胜数,随便哪个都胜我一筹,公子此言,可是羞煞云萝了。”
穆留寒不是笨人,自然听懂了我的拒绝,我瞧见他湛湛有神的眸光瞬时暗淡下去,报复的快意油然而起。
“云萝,你可是在恨我?”
他话里的软弱让人不忍。能做出这番邀请,也证明了当时不是我一个人在自作多情不是么?思及至此,我不由放柔了声音:“公子说笑了。你是云中鸿鹄,云萝乃山间野藤,八竿子打不着边,有何立场谈恨?”
穆留寒垂眸良久,偏头看向窗外细雨飘摇的茶田,突然问我:“你知道河东穆家吗?”
穆家?
他触到我的眼神,径自笑道:“是的,是我的家族。我们穆家早年随太祖征战四方,投入无数人力物力,才在开国之初,博得昌平地界一侯之尊,但因在皇嗣之争中站错了队伍,新帝登基后,被大肆血洗,穆氏一度走到山穷水尽。”
知道他在遥忆往昔,我默不作声地侧耳倾听,果见他娓娓道来:
“我十三岁那年,曾随家父到相府贺寿。回来时,父亲忽然问我:‘你觉得姚三小姐怎么样?’,三小姐玳瑁是姚相么女,漂亮伶俐,深得其宠,听说相府专门为她制作裙裳的艺匠就有二十人之多。”
“父亲又问:‘若是给你做妻子呢?’——姚氏与皇家同属云拢贵族集团,是当朝政坛上举足轻重的政治力量,玳瑁的两个姐姐,一个是宫中贵妃,另一个则是临江王妃,若能与姚氏联姻,就能争取到更多云拢贵族的支持和拥戴,巩固政治资本和扩大政治影响力,某种程度上,姚三小姐甚至比皇家公主更有资格盛气凌人。”
他容色木然,叙述起这些家族秘史倒像是在描述他人故事般坦然:
“父亲的问话,让我顿时明白了他的意图——穆家想要复兴,就必须借助姚相之手。姚相与我父亲曾是同窗,待我和蔼可亲,若是能成为翁婿,会不会更添情谊?没有人问我喜不喜欢姚三小姐,我的真实意愿已无足轻重,世家子弟的婚姻是家族巩固势力的道具,我的妻子就算不是玳瑁,也会是其他能增添助益的世家小姐。”
“跟我有同样心思的贵族子弟不在少数,如何才能脱颖而出?玳瑁的心思飘忽不定,她在我和齐朦之间左右摇摆。齐朦是画坛名士,才华横溢,父亲又是两江巡抚,听说姚相更属意他。我有一度心灰意冷,尤其是听说玳瑁跑到了灵犀谷,我告诉自己,这是最后一次,然后,就遇到了你。”
残烟般的倦意浮现在他的眉睫:“说来讽刺,就在我想抽身而出的当口,玳瑁突然一反常态,主动亲近我想,那是因为你。”瞥见我目光里的惊讶,他嘲讽地笑了笑:“她一直追问我你是谁,问我和你是什么关系。有的人,只会为了得不到的东西而殚精竭虑,能够轻易得到的,便视为理所当然。玳瑁就是这种性格,她一直以为我非她不可,但你的出现打破了她的优越感。”
原来如此:“所以她现在回心转意了?”而你,明知道她是如此任性自私,依旧难以释怀?
“自从我的家族没落,我是最有希望走到高处的一个,姚相没有第四个女儿,眼下有良机,就绝不能错过。”说到后来,他的面容已现沉毅,目光斩钉截铁,儿女柔情在他眼底绽放的光彩,在短短一瞬收敛。
我闭上了眼睛,不忍再看:原以为他对玳瑁的执着,是源自痴情,但显然,后者身上所代表的权力世界才是他最根本的向往,断然不会只凭我一个小小的采茶女的出现,就能将其连根拔起。如同玳瑁将他看做满足虚荣的外衣,他何尝不是将她充做平步青云的阶梯。
(六)
东流逝水,时光荏苒,又是一年芳草绿。
灵犀谷的春季如往年般生机勃勃,花田蝶舞,茶园蜂忙,柳影花光织成了十里烟罗,无止尽地在春日融光里伸展下去。无数踏青寻芳的游客穿行在山间梯田,或寻茶问饭,或戏言搭讪。留香坊外,也停驻了一伙锦衣少年。
“阿姐,看来那个人是打定主意了,若是问不到你的名字,就不打算走了呢。”蔓萝拎着空篮进了屋,她口中的那个人,应是坊外那个叫燕凛的青年,一口气买了留香坊五十多斤碧涧茶。
我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,好加在被我用微笑婉拒后,也不敢太放肆,不敢贴近又不舍得走远,只得详装无事地在留香坊外流连。
他也来自京师,亦是白马轻裘的五陵少年,身量高挑,面容文秀。看到他的瞬间,让我顿时忆起了三年前从晴熙春阳下走出的穆留寒。
光阴似箭,我们已分别三个寒暑,都说幸福就是求仁得仁,他是否已经在与姚玳瑁的婚姻里如愿以偿?
如今这已经无从考究,道不同,不相为谋,我们对幸福的定义不一样——郭婶在我目送穆留寒策马离去的那天,意味深长说了一句:‘齐大非偶’,只四个字,我便知道她是真心疼我。她是金华的母亲,颇有见地的妇人,对于女子仅靠年轻貌美在侯门朱户里艰苦求生的辛酸,比谁都看得真切。
我并不后悔这样一段相遇,每个人都是从一段段无以后继的情事中得到成长,我也曾向往锦衣玉食,堆锦叠罗的的豪奢,有过屈从骄横,献媚权贵的虚荣,但值得庆幸的是,在诱惑来临时,我没有被一步登天的幻境所蒙蔽。
如同对献身政治的人诉说深情是夏虫语冰,我不想用自尊和骄傲去换取王孙公子短暂又脆弱的垂怜。能够勇敢拒绝不属于自己的‘福分’,谁敢说这不是一种高贵呢?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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