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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重叠

    他与她之间,隔了万水千山的相遇,之后又隔了漫长无际的分离,就像两条正反抛物线,如今再度重叠在同一个点上。

    其实早在那个清晨,沈池带着刀伤胁迫她替自己包扎之前,他们就已经见过一面了。

    那时候,她刚到台北还没多久,最先认识的倒是沈池身边的一个弟兄,名叫宋钧。

    宋钧是当地出了名的小混混,当时也不过才十七八岁,明明是个长相清秀的大男孩,可偏偏性格顽劣反叛,打架闹事总少不了他。某次他在学校大门外头乱溜达,冷不防撞见刚刚放学的承影,之后便发动了猛烈而直接的攻势,连着好几次约她吃饭看电影,却都被她巧妙地避开了。

    谁知她越是躲,他就仿佛越是觉得有意思,最后竟发展到蹲在校门口特意堵她,一天两次,并乐此不疲。

    要说一点都不害怕,那是假的。

    初到台北,在那样一个陌生的环境里,她似乎总是缺少安全感。班上也有玩得要好的女同学,听说了她的情况,便自告奋勇每天陪她上下学。

    可总难免有落单的时候。

    那天死党阿珍不在,她下完自修课,远远就看见那个已经很熟悉的身影,穿着白T恤和浅蓝色的破洞牛仔裤,染着一头黄毛,正靠在大门口的墙壁边抽着烟。昏黄的灯光下,又隔着一些距离,其实他的面孔不甚清晰,倒是左耳垂上的耳钉闪闪发亮。

    连续一个礼拜都被这样精神折磨,承影几乎有种濒临崩溃的感觉。她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招惹上了这种人,像个牛皮糖,甩都甩不掉,简直如影随形。

    偏偏那天晚上特别黑,月亮被云翳遮得严严实实,沿途的路灯光线幽暗,她抱着书包越走越急。可是,无论她走得多快,身后始终有人跟着自己,不远也不近,就那么亦步亦趋地跟着,偶尔还会吊儿郎当地吹声响亮的口哨,轻浮地喊她的名字,明显就是以捉弄她为乐。

    她觉得自己简直是受够了!既不想回头搭理,又实在烦得要命,心中很有一种明天就去办理休学手续的打算。

    所以,当她拐进回家必经的那条小路,却险些不小心撞进一个陌生怀抱的时候,几乎是下意识地,她想都没想就伸手抓住对方的手臂,语气恳切地求救:“请你帮帮我……后面有坏人跟着我,我很害怕!……”

    事后想起来,这样的求救,本身就是一种极为危险的行为。

    夜那样黑,路又偏僻,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对方的长相,就已经将那个人当成了救星。

    其实是她低头走得太急,撞到他的时候,因为距离太近,她甚至能够闻到他身上有很淡的烟草味,混在另一种冰凉的、仿佛薄荷一般的气息里。

    碎冰一般,凛冽而沁人。

    初夏的一阵夜风沿着墙角悄然拂过。

    她走投无路般抓着他的手臂,触到的是棉质的衬衣衣料,十分柔软,还带着陌生男性的体温。而说话的同时,她也微微抬起头,终于有时间看清楚那人的脸。

    此时,遮蔽满月的云层恰好被微风吹散开来。

    天际那一点隐约的银白月光正好就扫落在他的侧脸上,年轻而又英俊的线条被勾勒得无比清晰。她看见他微微垂下目光,也正同样地看着自己,眼底是一片异乎寻常的深亮。

    她慌不择路,而他却无比镇定,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,并没有伸手推开她,而是不紧不慢地转移了视线,朝着她身后看过去。

    仿佛有人壮胆,她也跟着回过头。

    宋钧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脚步,隔着十余米的距离,脸上还是一贯散漫不羁的表情,只不过语调忽然变得正经了,耳垂上的耳钉闪了闪,很快便开口喊了声:“老大!”

    她一时还反应不过来,就听见身旁的年轻男人说:“这么晚了,你在这里做什么?”

    这个人有一副极其好听的声音,在深夜的空气中慢悠悠地划过,带着近乎慵懒的磁性。而她却只是愣了片刻,手便微微一抖,仿佛被人拿开水烫了一下,十分迅速地从他的手臂上滑了下来。

    她往旁边退了两步,不禁一脸戒备地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。

    他穿着黑色长裤和黑色的棉质衬衣,袖口随意地半卷着,一只手还插在裤子口袋中,看到她瞬间受惊的表情,他似乎觉得好玩,薄唇边露出一点十分轻微的笑意。

    ***

    “这么说来,是英雄救美了?”方晨听得有趣,忍不住笑着打断道。

    “也算不上。我倒是情愿当时没被他救。”

    因为想到后来的种种,承影说这句话的时候心思曲折迂回,可方晨哪里听得懂,只当她是开玩笑,不禁感叹:“这样的相遇方式称得上浪漫了,倒像书里的情节。”

    承影端起酒杯,冰啤顺着喉咙一路滑下,但那一点苦涩却始终缠绕在舌根久久不退。

    她换了个话题,问方晨:“一会儿还想去哪儿逛逛?有什么东西想买的吗?”

    “你陪我去买玩具吧。”

    “玩具?”她似乎有些讶异,“你有孩子了?”

    方晨弯着眼角笑起来,放下筷子:“怎么,不像吗?”

    承影打量了她一下,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其实是真的看不出来,大约是因为方晨身材保持得太好,根本不像生过孩子的人。承影有点走神,耳边就听见方晨问:“你呢,有孩子没?”

    她怔了怔才说:“……没有。”回答这两个字的时候,气息不禁有些凝滞,仿佛一时间酒气上涌,冲得她胸口犯堵,就连鼻腔都难受起来。

    第二天下午,沈池亲自将韩方二人送去机场,看着他们过了安检,他才摸出手机来,按下快捷拨号键。

    等待音响了很久,就在他准备挂断的时候,听筒那边才传来一声平淡的应答。

    他说:“方晨让我转告你,有空去C市玩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替我谢谢她。”

    他听见那边声音嘈杂,似乎正有人大声争执,便问:“出了什么事?”

    “没事……几个病人在为插队的事吵架……我不和你说了,先这样吧。”

    听到沈池应了声“好”,承影才挂掉电话,再度皱眉看着那几个堵在门口争吵不休的男男女女,终于忍不住拿水笔在桌面上敲了敲,示意他们安静:“请你们到边上解决完了再回来,别影响后面的人看病。”又吩咐站在一旁劝架的小护士:“把他们带到外面去。”

    吵架的人当中,有个中年男人的嗓门特别大,立刻不服气地叫嚷起来:“刚才叫号的时候你们根本没人应,现在明明已经轮到我们了,凭什么要把我们赶到外面去?”

    他一手揽着自己的妻子,大步流星地挤了过来,对承影说:“医生,我老婆发烧头痛,你快点给她检查一下!”

    结果他话音未落,另一拨人也马上冲了上来,堪堪挡在他与承影之间,堵得密密实实。

    他们人多,看样子都是兄弟姐妹,同样不甘示弱:“你可真好意思说!我们在外面排队的时候,你和你老婆还没来呢!”

    “……就是啊!我们刚才只是带老太太去了趟厕所,回来就发现你插队!怎么,你还有理了你?”

    “谁让你们集体往厕所跑的?叫号叫过了能怪谁?我看你们这就叫占着茅坑不拉屎!”中年男子骂得口无遮拦。

    “怎么说话呢你!”

    那一家人只一个女的护着老太太,其余几个都已经沉了脸色,冲上前指着中年男人。

    中年男人却冷笑连连:“老子就骂你,怎么了!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一群人挤在急诊室里吵得不可开交,脾气竟一个比一个暴躁,很快就伸出手去互相推搡。

    承影被堵在座位上进退不得,本想开口劝阻,但声音早已被淹没在一片叫骂声中。这时又有两个护士从外面匆匆跑了进来劝阻,可都是年轻女孩子,不但拉扯不住反倒被推到一旁。

    最后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,大约是气得急了,竟随手抄起承影桌上的一只笔筒,朝对方扔了过去。

    这一下,彻底乱了套。

    只听哗啦啦几声声响,能被拿来当作攻击武器的东西全都遭了殃。承影的手边原本有只喝水的玻璃杯,她这一整天因为忙,也没顾得上喝几口,此时却被人狠狠举起来。

    几秒钟之后,玻璃撞击到墙面的声音伴随着几声此起彼伏的低呼,终于让菜市场般的诊室短暂地安静下来。

    玻璃碎片和着水花四溅纷飞,有个小护士惊叫道:“晏医生!”

    承影用右手按住右边额角,然后翻开手掌一看,竟是一片鲜红的血渍。

    之前还在大打出手的肇事双方此时都不禁呆住了,只是微愣地看着几个护士挤到承影跟前问询察看。

    原本只想攻击对方,却没料到误伤了医生。

    承影吸了口气,皱着眉头摆了摆手,说:“没事。”她一边绕开那两家人往外走,一边冷静地交代:“小李,你们几个把这里收拾一下,顺便等保安过来。我去处理一下伤口。”

    她到了护士站,让人替她冲洗伤处。没想到伤口竟比她猜想的要深,做完消毒处理后又缝了两针,压上纱布才算了事。

    “这算不算工伤?”包好伤口后,她对着镜子照了照,不免苦笑着自嘲。

    行政主任过来看了之后,特意批准她休假一天,又打算安排车子送她回去。

    她婉拒了院方的照顾,坚持自己开车回家。

    其实额角还是疼,之前又流了不少血,车子开到半路上,竟觉得头晕目眩。

    最后不得不靠在路边停下来,她趴在方向盘上歇息了片刻,才拿出手机给沈池打了个电话。

    事实上她很少主动向他寻求帮助,即便真有困难,也只是首先打给陈南。只不过,今天、此刻,她疑心自己真是失血过多所以犯迷糊了,要么就是因为通话记录里沈池的名字恰好在最前面,所以自己才会这样顺手地拨给他。

    他到得很快,甚至快得出乎了她预料。

    车子临时停靠的地方并不好找,而她又头晕想吐,根本没本事把周边的环境描述得太详细,可他居然这么迅速就找到了她。

    从车里被扶下来的时候,她感觉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覆着纱布的额角停留了一会儿,俊秀的眉微微皱起来。她以为他会说些什么,但他最后一个字也没说,只是将她送到他的车上。

    家中的阿姨知道她的习惯,为避免伤口沾水,只得在浴缸里预备好了热水,又仿佛是担心,于是特意叮嘱:“您这伤口遇不得水的。”

    承影打起精神笑一笑:“我知道啊,别忘了我是医生。”

    可是医院里病菌那么多,不洗澡实在没办法上床休息。

    潮湿的蒸汽氤氲在浴室里,梳妆镜上模糊一片。她脱掉衣裤,又拿手在镜面上擦出一小块来,正看着额头上那恼人的白色纱布,玻璃门突然就被人打开了。

    沈池的出现令她吓了一跳,条件反射般地去拿架子上的浴巾遮挡,却听见他在身后说:“到底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“病人之间有纠纷,不小心伤到我的。”她拿浴巾在胸前象征性拦了一下,才转过身:“这种问题可以等我洗完澡出去后再问吗?”

    沈池没作声。

    她就站在他面前,咫尺之遥,全身上下近乎赤裸,莹白的肌肤在热气包裹下泛着一种仿佛象牙般柔润的光泽,也因此更显得额角那一块有些刺眼。

    他问:“流了很多血?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“痛不痛?”

    “……还好。”她突然沉默下来,隔着迷蒙的水汽,触到他沉沉的目光,心底的某块地方竟似微微有些松动,只因为他说这两句话的时候声音很低,低得近乎温柔。

    可是,温柔?

    这多么不现实。

    他与她之间,仿佛早已没了这两个字存在的空间。

    所以,这一切都只是幻觉吧。

    这浴室里的雾气太重太潮湿,柔化了彼此的眼神和声音,仅仅只是这样而已。

    谁知她心里的念头未歇,就见他走到浴缸边微微弯下身体,拿手指试了下水温,回头说:“过来。洗完了早点上床休息。”

    她却愣了愣:“你不出去?”

    他看她一眼:“你不是一直头晕吗?我不想你待会儿晕倒在这里。”

    见她仍旧站在原地没反应,他索性走过去,直接伸手拉开她挡在胸前的浴巾,半搀扶半强迫地硬是将她塞进了盛满温水的浴缸里。

    他的动作有点蛮横粗暴,可是她也没什么力气同他抗争。

    其实她确实头晕,而且浴室里空气不太流通,越发让她感到精神不济。

    但更多的,却是吃惊。

    她整个人浸泡在水里,他就站在浴缸边,倒让她有点不知所措起来。

    可他仿佛没有察觉她的心思,只是半蹲下来,撞上她更加讶异的眼神,他的语气反倒是轻描淡写:“我帮你洗,或者我看着你洗,你选哪个?”

    能不能两个都不选?

    但话到嘴边却又被全数咽下。不得不承认,洗澡的时候还有人旁观,确实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。

    那只温热的手掌隔着湿滑的浴液在光裸的背部不轻不重地游走。

    随着水温的下降,浴室里热气也在逐渐减少。可承影坐在那里,却仿佛越发的头重脚轻。

    近乎密闭的空间里,没有人讲话,只有偶尔的水花激荡声。额角隐隐作痛,痛得什么都思考不了,却又似乎在这瞬间回想起了很多事情。

    从前倒是经常一起洗澡。

    淋浴,或是浴缸,他们都试过。在水里仍旧激情缠绵,仿佛难以分开的连体婴一般。

    那个时候不管当着他的面做什么,好像都是十分正常而又自然的事。浓情蜜意,能将两个人融为一体,不分彼此。

    她总喜欢隔着淋浴下的水流同他接吻,眼睛被水冲得睁不开,于是只依靠嘴唇和手指去细细密密地感受对方。

    那是最真实的接触,也是最直接的表达。

    那样的吻和爱抚,让她每每都不忍结束,总会生出地老天荒的梦想。

    那些往日的零碎片段一一从脑海中掠过,仿佛发黄老旧的电影胶片,极缓慢地倒带。最后,她竟似有点迷糊了,分不清时间和空间的距离,身体微微偏过去,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,缓慢闭上眼睛,“很晕。”

    她的语气低微模糊,其实更像是梦呓的呢喃,湿润的眉睫都在极轻地颤动着。而他也只“嗯”了一声,很快便放掉浴缸里的水,又扯过浴巾将她整个人包住,打横抱了起来。

    她仍没睁开眼睛,脸颊若有似无地贴在他颈边,低低地提醒了句:“你的腰伤……”

    他没作声,将她抱到卧室床上躺好,自己才在床边坐下来,说:“你睡一会儿。”

    他的样子似乎是想离开了,她“嗯”了声,手指原本还拉扯着他腰侧的衣料,这时不禁慢慢松开来,沉默地收回到薄被下。

    谁知没过片刻,指尖却被他伸手进来握了握。

    她没动,连呼吸都是轻微均匀的,隔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的声音:“还痛吗?”

    正值傍晚。

    落日的余晖透过宽敞明亮的落地玻璃,倾斜着洒在床畔。

    她闭着眼睛摇了摇头,动作极轻。

    仿佛此刻是一场梦境,是这样的久违。所以她没有睁眼,生怕梦会醒,更怕眼里突然涌起的莫名疼痛会以另一种形式倾泻而出。

    伤口下的血脉一下一下跳得很快,其实是有一点痛的... -->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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