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虫痴鹞儿(第1页)

鹞儿是我舅舅,母亲出嫁时他方七岁,拖着鼻涕跟在花轿后面颠跑。前天刚下过雨,路滑摔了一跤,新棉长袍上濡湿沾满污泥,还拉了个口子,伴着喜庆的鞭炮唢呐声被哭嚎着打了一顿。这事给他留着话题,每当与我谈起,总是要夸张地痛苦做手势。不过,我这个小舅子,对疼痛全忘掉,他啊,记得当天塞在棉袍胸窝里的过冬蛐蛐,脱湿衣时掉了出来,小竹筒跌碎,那只乌头青的蟋蟀哥儿,蹦跳了几下,冻死在地上,舅舅哭嚎是为这个啊!在旁的老爷子,我的外公,拱着袖筒嬉笑地对周围亲友说,瞧,也是个虫痴!

外公家衷情蛐蛐出自祖上,说来不信,他家是靠此发迹。

外公祖上是住在城郊七堡村。“堡”是这一带的俚称,即离城沿钱墉江向东三里为一堡。得益于五代吴越国王钱谬,兴建百里长堤,将汹涌泛滥的江潮锁住,以堡为点沿江开发,昔日的沙滩改造成为庄稼熟地。但因钱墉江独有大潮,时时会逆上翻出堤坡,带来盐渍,只宜种植络麻,伴随络麻还出产一种副品—蟋蟀。

络麻地里的蟋蟀确实与众不同,不仅个儿大,品相好,还凶狠善斗,可与山东宁阳所产的媲美,自宋以来深受玩家喜爱。而七堡一带的蟋蟀更是出类拔萃,历朝出过多个名虫载入史谱。为此村里农夫自古就有捕虫养虫贩虫的专业户,外公祖上就是其中一个。

咸丰七年,长毛造反,不,洪杨之乱,也不,正确的说是太平天国农民起义军攻打杭州,夺城之战在七堡一带拉锯,平民大多丧身,外公祖上只身逃到上海,投靠四马路上妓院内的亲戚长三当个跑堂小厮。

也是偶然,这天祖上提着茶壶正进厅堂渎水,见里面静怯怯地围着一群人,有坐有站,人人都屏住呼吸盯着桌上。祖上一见就明白,这是在斗虫!桌上陈放着一整套器具,非常考究,全部是用象牙雕刻的。有镂花长方形盒子,斗盆、天平秤、玉茼,芡草棍等。端坐的主子一位胖胖的,戴顶瓜帽,马挂襟上坠着时兴的挂表金带子,在灯下闪闪发光,是个富商;另一个瘦长脸,短甲敞衣,腰束锦带,马蹄袖,官翎盔,应是武官。还有个老头,膛红脸,八字须,短辫披散,两目如炬,分明是个居间掌局人,威严站着。

只见老头手一招,两厢出来伙计,把天平秤移在中间,富商和武官各自将身旁的象牙盒推上,伙计熟练地用网斗布在盒前,拉开活动闸,盒里蟋蟀跳出入网后,小心翼翼地提起放到秤盘上的小盒中,用极微的戥子称出重量。老人墨笔在主人象牙盒上注明重量和编号。如此反复,两只相近的蟋蟀确定。

老人开口:下注!

祖上大气也不出,心都吊在口中,天哪!只见白花花的一堆银子,估计可以购百来亩田地,这么大的赌注!虽然祖上在老家见过赌局,但今天的场面让他开了眼。

两个赌徒各用三个指头紧紧捏住芡杆,夹在虎口中,使出浑身功夫抖捻。先捎须,再点尾,回撩头齿,很快蟋蟀的斗性上来,四肢纵展,翅翼张开,扬舞板牙,摇曳长须,在盒内兜圈嗷嗷寻觅

老人挥手,闸门升起,两只蓄势的小虫,狂奔进入斗盆,互相扑上就撕咬起来。祖上因在外提着茶壶,无法近观盆内拚杀的场面,只听见两虫脚肢在盆内衬纸上移动的沙沙声,他凭多年的感觉,戴红翎子军官那只明显怯力了。

果然,如银瓶炸裂,冰河崩凌,富商的蛐蛐亢奋地嘹亮叫响,胜了!室内凝固的空气沸腾了!围观人中许多发出欢快的喊声,也有不少对输家的扼腕叹惜。乘人们散开指点评论的隙间,祖上上去瞥了下还在盆中两只蟋蟀。赢的是只“藏头青”遍身焦黄,色泽明艳,有黑纹横截牙中,正抖着须眉在昂扬振翼。而输的那只蜻蜒头“星门角”虎背鼓腰,倦缩在一边支着腿,叩着牙花,显出虽败不甘的状态;这是只上品好虫,怎么会落下风的。祖上仔细看了,心中一动!正在可惜时,不料“藏头青”的叫声把祖上放在短袄掖内的一只蛐蛐性子勾起,也不黯场景共呜起来,众人作色瞪眼,唬得他慌忙拎着茶壶跑出。

回到灶间,他的心还在嘣嘣跳,要知道一个下人干活时玩蛐蛐还在斗虫的地方搅局,这个祸可闯大了!果然,亲戚长三带着掌局老人,后面还有戚额绉眉的瓴帽武官直冲他过来,吓得尿都要出来了。

“你有只蛐蛐?”老人威严地盯着问。

祖上扑噗顿跪在地下,哆嗦地讨饶:“老爷,是我错,我不该藏只小畜牲”

“虫呢?”老人只问的是虫。

“在在这儿。”祖上抖颤着拿出。

老人用网罩将虫倒入手掌,初看,就一声好!接着移步到窗前,对着亮光细品,边品边与武官说:“你瞧,这只虫和你“星门角”一样,地道的杭州沙地老翅,不!口齿还比你硬。”

“是个好货!”武官一扫刚才的萎靡样。

老人眯眼问长三:“此人是谁?”

“我家远亲,从杭州避难来的。”

“七堡人?”

“你老真有眼力。”长三点头。

“懂养虫?”

“小人懂,将军那只‘星门角’吃亏的是斗前没有养好。”跪着的祖上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竟开口直说。

老人没有责怪,点点头说:“还有些眼光。”转对武官说:“下一场就用这只虫。”

“多少钱?”武官眼睛发亮,问。

“小人不要一分钱,只要老爷高兴。”祖上乖巧说。

“看来要转运了。”老人慷慨地掏出一锭银子给祖上,对长三说:“这几天不要让他干粗活了,用只好盆把蛐蛐调养好。”

“是,还不谢谢老爷。”

“起来,跟我去吧。”祖上千恩万谢,怎么也不肯拿银子,武官把他扔给长三,拉着他手说:“走。”

后来,一切如愿,第二次与富商促对时,那只“藏头青”被祖上虫打得只在盆里躲闪,大把银子又回来了。武官眉开眼笑。后来知道,此军官是淮系李鸿章部下的参游,被派到上海来采购洋枪以对付太平军。但此人嗜赌蟋蟀,来沪后沉缅于此,开始还真赢了些钱,但与富商斗虫把本全部输光,还挪用了购军火的款子,要不祖上这只蛐蛐救他,此公恐怕性命都不保。现在不仅翻底,还大大赚了一票。所以把祖上带在身边,还提了个小官,其实只是帮此公养蟋蟀管斗虫的下人。祖上机灵,武官渐渐亲热,带在身边一直跟着转,打下南京后,又在江淮地上平定捻军,此公步步青云,做到总兵,祖上也升为哨官。同治中兴,洋务兴起,武官和他都来上海从事实业,祖上渐渐积累了一些钱,自己置了家业,到他孙子即鹞儿父亲手上,不仅在上海有店铺,还有弄堂石库房,在杭州也购置土地房屋,俨然成了大户人家。

舅舅家姓陈,鹞儿是他的绰号,他本名叫吟蛩,吟蛩即和促织、莎鸡,纺绩、蛐蛐样都是蟋蟀的别称,我娘跟我讲,舅舅的名字是外公取得。又次在家开局斗虫,近年来输多赢少的外公,这天也没有财运高照,他将新闸路上一幢石库门房输了时,一阵如矍矍哭声传来,下人喜滋滋来报:

“老爷,夫人生了个胖小子!”

陈老爷捧着“子玉罐”对里面的败将正在唉叹:“吟蛩啊吟蛩,你何时能给我翻转乌龙!”

“吟蛩老爷”下人不明白。

“吟蛩你在说什么?”陈老爷从沉醉过来。

“老爷添了个贵子,太太让你取名。”

“吟蛩就叫吟蛩吧!”

陈吟蛩,舅舅从一出身就与蛐蛐不分离。不过,这个名字读来拗口,外婆本不喜欢,放在摇篮里让我妈摇时说叫弟弟“摇摇”吧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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